受苦人有哪三宝,说法不一,或许还有人就根本不认同这种提法。而我听到的是:老镢、烟袋、破棉袄。这三样合起来,就是一个受苦人最基本的装备。当年在高原上劳作的男人,几乎都是一样的打扮,当然还有白羊肚手巾,只不过我插队的时候,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系它了。
老镢是陕北最具典型性的劳动工具,它的突
宽刃的老镢,对付的是松厚的黄土,一镢下去,能翻起好大的一块,翻过来用镢帽一砸,那土就散成一堆。听说当年大生产的时候,有的人一天能掏一亩多地,被人称作“气死牛”,这当然是革命精神所致,但老镢也功不可没,试想如果换了窄刃的镢头,恐怕就要“气死人了”。
陕北人出工时,并不总是把老镢扛在肩上,像报纸上照片里的那个架势。那些干活的把式们,是不肯把力气使在路上的,他们出工时,一个个显得懒洋洋的,弯腰塌背,曲着双腿,一步一晃,有的把老镢头搭在肩上,把子搁在胸前,双手揣在袖筒里,就像抱着个婴儿。有的就把镢头搭在胳膊上,把子甩在身下,好似武士带了把腰刀。总之,老镢对于受苦人来说,就好像他们身体的一个物件,怎么拿着都舒服。可当受苦人的双脚站到土地里的时候,便变了一副模样,老镢一抡起来,身上的肌肉就凝成了块,把脚下的黄土像切豆腐似的,翻成了熟地。
年轻人到了该挣工分的时候,第一件事就是要装备一把老镢。村里没有铁匠铺,镢头要到集上去买回来,由自己的父兄指点着,装上把子,楔结实了。这木把子通常取自沟里的砍头柳,选一根粗细合适的椽子,截成三尺来长,刮磨得顺溜可手,没一点磕疤。楔把子是有讲究的,角度太大,挖起来费劲,角度太小,又带不起多少土,效率太低,所以,老镢安好后,还要经过老汉们的反复试验和调整,觉得合适了,才会给年轻人用。我们知青到村里,使用的每一把老镢,都是老乡们这样装好了送到我们手里的。
为了让木把和铁镢结合得更紧密,老乡们通常会在镢帽里垫一块旧鞋帮子,就像阀门里的垫片。用得时间长了,镢头就会松动,最好的办法是将镢头在水里泡一下,楔子和垫片吃了水发胀,自然就紧了,但山里没有水,我们年轻人就往镢上撒一泡尿,照样管用。
其实老镢也有大小之分,小的叫小镢,可无论大小,总会有一把带在受苦人身边,你若在山里见到个受苦人没带着镢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,好像战士没了枪。老镢对于受苦人来说,不仅仅是种庄稼的工具,在生活的许多方面,它都是人们的好帮手。在山上砍柴用它,连根带梢一起挖走,把柴用腰子一捆,老镢把子一插,扛在肩上,从背后望去,就像一堆柴草自己在动,老镢此时就成了挑担。修路补桥时用它,有时路被雨水冲出了壕沟,就近从土崖上刨下一堆土,填平夯实了,看着舒坦。这种事受苦人在上工路上随手就做了,用不着别人来安排。陕北人打窑洞主要用老镢,那些把式们斩窑面留下的镢痕,就像花纹那么整齐漂亮。受苦人在走路时也离不开老镢,陕北是山路,有时在陡坡上无路可走,便用老镢先掏个脚窝,把镢砍在土崖上拽着,脚下轻轻一点,人就越过去了。甚至在地里休息的时候,也离不开老镢,人们把镢头往地里一插,镢把就成了板凳,或者躺下,枕着镢把也能睡个舒服觉。
到了闹红的时候,老镢又变成了革命的武器,民歌里唱道:镰刀斧头老镢头,砍开大路穷人走。我想老百姓哪有那么多的武器,能找得见的只有老镢,使着也顺手,壮壮声势也还凑合,真到了战场上,用老镢的,肯定吃亏。不管是不是真的用它去打土豪,作为艺术形象,老镢与受苦人搭配是最贴切的,如果换成别的,还真不是那么回事。
烟袋好似陕北受苦人成熟的标志,男人当了家,脖子上若还没有挂上个烟袋锅子,就像嘴巴上没长毛,叫人觉得不那么踏实。男人们凑在一起谝闲传,先拿出烟荷包,用手指头捏出烟末装好,用火镰点着,嘬上几口,才慢慢地说话,显得那么稳重,言语也有了分量。
抽烟也分讲究和不讲究。不讲究的,拿个树根挖个洞通个眼就能抽,那讲究的,烟具必须成套,有烟锅、烟杆、烟嘴,烟荷包和火镰。烟袋锅子有全铜的,也有杆子是鸡骨头木的,烟嘴是玉石的,用绳子与荷包连起来,或挂在脖子上,或别在腰带上。男人不像女人,好歹还能在耳朵上带上个环子,在衣服上配朵花。男人的装饰物就是烟袋,所以,烟锅通常都被擦得锃亮,荷包上也会绣上花。谁家的烟具好,男人抽烟时的表情都不一样。
火镰这东西我是到了陕北才见到,有点像城里女士们拿的小钱包,只是边上镶着厚厚的钢条,里边装着火绒。这火绒一般是由艾草的叶子晒干了,撕成絮状做成的。抽烟的时候,把火绒撕下一点裹在火石上,用钢条铿铿地打着,迸出的火星燃着了火绒,再慢慢地移到烟锅上,抽烟的人紧嘬几口,才能把烟叶点着。
我很喜欢看老乡们打火镰,觉得这应该像祖先们的钻木取火,就像变魔术似的,在火石的撞击下,火绒开始冒出一丝青烟,人们捧着它,小心翼翼地吹着,直到它闪出暗红色的火光。我想这种取火方式恐怕有几百年之久了,却依然保留到今天,在别的地方只存在于文字记载上的东西,却让我亲眼见到,也属不易了吧。
其实陕北那时也有火柴,家家只是点灯烧灶的时候用。火柴要用钱买来,一天用多少根得算计着,抽烟用量大,没数,所以还是用火镰合适。
由于取火不易,烟瘾大的人就得格外珍惜这火种,一锅抽罢,他们就脱下鞋,把燃着的烟灰磕在鞋底上。陕北的老山鞋底子厚,又被土给浸透了,禁烫,新一锅烟末装好,便把烟锅凑在鞋底子上,扣住那一点烟灰接着抽。所以你在陕北能见到这样奇特的现象,人们在捧着老山鞋喷云吐雾。
俗话说烟酒不分家,男人们在一起抽烟,相互之间又显得亲近了许多,谁觉得自家的烟叶好,便要请周围的人都尝尝。装了锅新烟,又懒得打火,便可以凑到别人的烟锅上去借火,两个人的烟锅叠在一起,一个使劲吸,一个使劲吹,直到引着了才分开。
烟草是人们在窑前屋后随意种的,成熟后,便把烟叶一片一片地用绳子穿起来,挂在墙上去晾晒,待干透了,揉成碎屑装到荷包里就成,不像人家烟厂要经过烘烤和发酵的过程。这种烟抽起来,又呛又辣,像根铁条顶在嗓子眼上,咽都咽不下去,除了烟瘾极大的人,知青们一般都不会碰它。有时和老乡们凑热闹,用人家的烟袋抽两口,也是入口即吐,不敢真的吸进去。知青们下乡,和老乡们打成一片,农村的饭也吃得,衣也穿得,惟独这烟抽不得。我们都喜欢在头上系白羊肚手巾,可在脖子上挂烟袋锅子的,还真没几个。
说起抽烟,恐怕很多知青的烟史都要追溯到插队,我就是在离京的火车上,抽的平生第一支烟。到了村上,便陆陆续续地抽了起来。知青们大都是买烟抽,通常是《三门峡》《墨菊》《红舞》之类,记得最便宜的一种叫《羊群》,才六分钱一盒,品质低劣,使劲嘬都不出烟,那味道就不用说了。
生产队那时也开会,一般都在晚上,有时也让妇女参加。全队的人把窑洞挤得满满当当的,老汉们坐在炕上,汉子们蹲在地上,婆姨们则靠着门窗倚着。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烟,陕北汉子不多说话,一边听着,一边闷头抽,窑洞里烟雾缭绕,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婆姨们被呛得跑了出去,仰头看窑顶的小窗户呼呼地向外冒烟,像着了火一样。
当然抽烟算不得什么好事,不过我想,很多人都习惯在手上摆弄东西来解闷,婆姨们有针线,没事就在那里缭着。男人们呢,手也不能闲着,捏烟叶,打火镰,擦烟锅,过烟瘾只是一方面,烟具之于成年男人,其实就是他们手里的玩具。
我插队的时候陕北穷,受苦人的衣服只分棉衣和单衣两种,没有什么春装和秋装之类。高原寒冷,一年四季,秋冬春三季,人们都离不开棉袄。插队三年,我穿棉袄的时间比穿单衣的时候多,所以对它有着特殊的感情。
棉袄对受苦人来说,算得上是一个大件物品,里儿面儿都得有,费布多,还得絮上棉花,要把全家人的棉袄置办齐了,对于庄户人来说,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所以基本上是一人一件,没有富余。做棉袄用的是庄户人自产的粗布,用煮青染了,黑里透蓝,里边絮的可是好棉花,也是自家种的。我们住在塬上,缺水,受苦人新棉袄穿上身,就不再拆洗,直穿得被黄土渍到布缝里,变了颜色,领子袖口蹭得油黑,胸前饭嘎巴一片,背后一层层的汗碱印子。好在这粗布的面子厚实禁磨,穿个三五载也不会烂,肘和肩的部位着力最多,容易破损,勤快的婆姨及时给补上,对付着再穿个几年。所以我说是“破棉袄”,因为在村里,新棉袄实在少见。
春秋两季,人们要到山里去干活,天还没亮就得起身。陕北温差大,早晚寒气逼人,上工的人都把棉袄裹得紧紧的。俗话说“七棉八棉,不如腰里一缠”,老乡们都有一条用生羊毛织的腰带,长长的,可以在腰上围个几圈。知青们没有,便扎上从北京带来的帆布武装带,显得不伦不类。大家都是缩着头,揣着手,紧抱着胸,像逃难的,黑乎乎的一群在山路上走。到了地里,天才蒙蒙亮,露水把人的鞋都湿了,冷气依然不散,手冻得连镢把都握不住,勉强挥着,只听得浑身关节咯咯作响,那棉袄也重得铁板似的。
直到太阳把地皮晒干,人也活动开了,脊背上冒了汗,才把棉袄脱掉,扔在地头。我们知青还有件衬衣,老乡们多数是光膀子。捂了一冬,此时便见白花花的一片,敢情人家劳动人民生来也是细皮嫩肉的,不比城里人差,待晒过些时日,才能慢慢变成古铜色。棉袄先在地边上闲着,到了歇晌的时候,便又派上用场。找个向阳暖和的地方,把棉袄摊在地上,人往上一躺,半铺半盖,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,好生解乏,到下午起身,浑身又充满了力气。所以,直到天气很热的时候,我们进山干活,还是要带上棉袄,只不过没在身上穿着,而是在镢头上挂着。
老乡们告诫说,在山里睡觉,不管天气多热,人一定要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,千万不能到阴处去,否则,即便是有棉袄的铺盖,还是会受凉的。我的同学王秉坤不信这话,仗着自己身强体壮,在一个酷热的晌午,独自跑到一个阴凉的山洼里去睡,一觉醒来,腰便不能动了,膏药贴了无数,到离开农村时都没好。
破旧的棉袄,在外人眼里,只代表着贫穷,可对于受苦人来说,这东西体贴实用,不管你用它背负沉重的柴草,用扁担磨损它的肩头,或者把它和泥土滚在一起,它都会忠实地为你服务,贴住你的身,保护你的温暖。尽管它的样子是苦涩的,还散发着汗味,可在寒风中,它就是受苦人最好的伙伴。
这三样东西,是陕北一个时代面貌的浓缩,到如今,恐怕很难见到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。就连受苦人这个名称,也不大被人提起。但它们并没有消失,老镢依然在挥舞,只不过开垦的是自家承包的土地。破棉袄还在穿着,里面可能添了件毛衣。你若和老乡聊天,他也许会从怀里掏出过滤嘴的烟卷让你。在外人看来,这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,但它们毕竟在曾经的岁月里与我们朝夕相伴,也许是出于“敝帚自珍”的心理,在我的记忆中,它们始终占有一定的位置。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,提起这些不单是怀旧,社会的发展变化也需要些参照物,让人明白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